[里财] 夏日残影

  • CP向慎入


恕我直言,里见修二从学生时代起就不能被称作合群的人。他那时起的性格就十分执拗,固执到几乎让人觉得缺心眼的程度。当着他的面违纪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以至于男生们之间的谈话与活动都自主将这位圣人排除在外,以免败了兴致。而我则不同,做学生时除了埋头苦读,还是深知从同期中获取人脉的道理的。为了合群并夺得因我的出身本就稀少的资源,我毕竟还是凭借着异于常人的好胜心干过一些风险违纪的事。

医学院的大一暑假时期,我的不老实就已经显现出来。那年夏天,浪速大学最幼稚年轻的医学生们前往海边的乡野进修作为通识必修课程。我们如同战区的医生,进行了一系列严格的急救训练,甚至在半夜,操场上也会吹起紧急哨音。我们的学生合宿区边停着浪速大学派来的大巴车,将要把我们所有医学生们拉进大山,并给予每组地图,急救包,担架,信号枪等物件,抢救山中"伤员",平安回到集合点的哨兵树下。而第一名的小组不仅可以得到可观的学分,还可以获得在结课时浪速大附属医院资深助教和讲师们面前露脸的机会。

于是自然,我是不会输的。我用一星期的饭钱买下的几包高级香烟早就买通了高年级的学生,以此得知了紧急集合的具体日期。我揣着我用来贿赂的小玩意儿,溜到营地食堂的背后,那儿的地上淌着后厨洗碗后残留的泡沫。几个高年级的学长怀揣着一份事先编好重要地理位置记号的地图在那儿等我。

“这是黑川,很懂事的后辈。”其中一个拿走我的和平牌香烟盒,朝其他人介绍我,拍打着我与他们相比因营养不良而瘦削的脊背。接着,他熟练地单手抖出一根烟来,“也来一根?不太会吗?但以后做了名医,应酬多了,迟早要学的。”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离开后,我很想立刻把烟丢掉,这玩意儿呛得我胸腔深处隐隐作痛,但我想到了那句迟早要学,就没有扔。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里见被我的咳嗽声吸引而来。他手里提着滴水的饭盒,因为个子在同龄人中太高,性格内敛的他就微微有点驼背。他敏锐又澄澈的眼睛盯着我:“黑川,你什么时候开始抽这种东西了?”

我把地图卷起来塞进口袋,挺直脊背,企图不输气势:“这是必要的社交。”

“社交?”里见微笑着,云淡风轻地掠过我,“作弊不太好。”

“喂!”我掐掉香烟,一把扯住他的袖子,“你听到什么了?”

“我不感兴趣,你想赢的话尽管请便。”

“要告发我吗?好学生。”我警惕地说。我不得不对里见提防一些——一个清贫而正直的学者家庭出身的儿子,自然讲究公平竞争,眼里容不得沙子。这是我这种小地方爬上来、家里没有任何医学背景的穷小子有些忌讳的。他不会理解我,和我的价值观当然也不尽相同。

“好了,里见。”我一把揽过他的脖子,意图拉近彼此的关系,尽管平时我不太会对学者的儿子如此没大没小,“你也听见了,那么就好好一起把第一名拿到手。等结束了,我带你去和最漂亮的女生跳舞。你也该谈恋爱啦,以后进研究室,或者当了无薪助教,就开始疲于奔命,哪有闲情逸致了呢?书呆子医生是不会懂患者的心的!至少把亲吻这种事做了,怎么样?”

我循循善诱,虽然我本是想象不出里见修二吻人的,高年级生开过下流的玩笑,总之,就是他未来的妻子一定很辛苦和耐得住寂寞。

里见恼怒地梗着脖子,一副誓死不从的模样。

我则已经打算了起来:“能配得上里见的,一定是爱读书又文静的好姑娘,我会努力帮你牵线的!可是你还像个木头似的可不行啊。”

“够啦,黑川,别这样不正经了。我懒得对你的行为做什么评价!”里见不可谓不抗拒地说,“我什么都没听到,对你口袋里的东西也不感兴趣,再见吧!”

他冷漠粗暴的态度不免叫我有些沮丧,不过我很快把他抛到脑后。毕竟,我小组里的同学们都因为我套出了突击的紧急集合日期和做过标记的地图而大感佩服。

那晚,全宿舍的人被我强制命令和衣而睡,于是当操场上的紧急集合哨音吹响时。我带领的小组在最快的时间,通过刻画树号的方式分清方向,以最快的速度紧急包扎并处理了遇到的扮演伤员的演员。期间遇到了些不配合的家伙拒绝上担架,被我以各种方法恐吓要挟之。有女同学羞涩地提出想要去方便一下,也被我毫无情商地喝退。总而言之,我没有悬念地带领小组在高效地到达了哨兵树下。一会儿,讲师们就会来到场地检阅学生成果,我一定会昂首挺胸站在队伍最前列,想想吧,这对我申请奖学金和浪速大附属医院未来助教的位置很有帮助。

时间到了后半夜,几近凌晨,穿着雨衣的其他学生们逐步陆陆续续地回来了。教官在点名的时候,大喊了几声:“虎岩!”没有人应答。

我毫不在意,后来,教官又开始喊:“里见,里见修二!有人见到这两个人了吗?”

有人报告在某棵岔路口的杨树下见到这两个人,但却说不出具体的方位。听说其中有一个的情况不太妙,暂时不能走。教官们立刻出发去寻找他们,并点了我的名——就因为他们发觉我对地形的极度了解。其余同学皆在原地待命。

“关我什么事?”我大感不快……但是里见的消失叫我心烦意乱,“我知道了!”我摸了摸我的地图,那比其他学生们的详细多了,“我去找找试试看。”

我怀着恶劣的心情出发了,想知道里见到底在搞些什么鬼事情。但我必须在讲师们到达现场前回去。四周一片漆黑,雨水给夜晚挂上一层幕布,整个世界好像都沉浸在落幕后的寂静之中,只有我焦躁地寻找着正路的喘息与脚步声为伴。

忽然,一颗绿色的信号弹在夜空里湿漉漉地破开。光线蜿蜒着身子流动了下来,我才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一片麦田之中。薄薄雨雾与夜风里,夏季仍未成熟的绿色的麦子如海浪一样向前蔓延,直到浪花拍击到不远处的前方一个人的身上——那是里见高大的、稍稍有些驼背的身躯。他气喘吁吁地停住步伐,在陡然亮起的夜空下震惊地望着我。

“混账,磨蹭到哪里去了,教官的信号弹打了几个你没看见吗?”隔着十步开外的距离,我朝他吼道,心疼着我的第一名。想必我的表情在信号弹的光线下一定非常狰狞。

“抱歉啊!可是能见到你太好啦!”他露出傻乎乎的开朗笑容,“我们的同学突然发高热,被我给捡到了。来搭把手吧!”

我气得晕头转向:“他在演伤员呢!我真搞不懂你,里见,这不是第一次了。你就一定要做些什么事,毁掉我是不是?”但我还是拔腿跟了上去,意图狠狠嘲笑被欺骗了的里见。

“他没有找到哨兵树,在森林里迷路了。今晚熄灯前,我听他抱怨自己头疼。”说着,里见扶住那姓虎岩的同学的后颈,凑到我面前来,“你摸摸他额头吧,起码烧到了三十九度!突然这样暴病高热,却又没有任何感冒症状,很可能是细菌感染,得送回去查血常规才行呀。”

我们凑在虎岩庞大的身躯边上,听他皱着眉头说自己头部与胸口疼痛。“不要怕,”我判定说,“大概率只不过是急性肺炎而已。担架没有啦,里见,我们先回去,叫教官们们把他带回去吧。”

“放着他一个人淋雨可不行啊!”里见不悦地盯着我,“搭把手,黑川!”

“哎哟,我还肚子疼。”倒霉的虎岩昏沉道,“里见刚刚帮我按压过了,我不会是胰腺炎吧!那就没几年活头了!”

“具体的病症做过检查再说。”里见没说什么安慰,只是谨慎地劝阻他道。

“闭嘴,别叫唤啦,以后还是要当医生的呢。”我骂道,从急救包里拿出抗生素,询问过虎背熊腰的虎岩那根本不存在的过敏史后,正准备找准皮肤的位置给他打一针,里见又拦住我:“还没做皮试检查,高热可能让人体有应激反应,说不定会使他头孢或者青霉素过敏。一起把他送回去吧。”

现在想来,彼时的我竟如此听里见的话。我果真就默默地把抗生素收了起来,支起虎岩烧得滚烫的一条胳膊:“听见没有,如果你烧糊涂了,都是里见医生害的!”

我们分成两边,分别架住虎岩的一条胳膊,朝我记忆中的哨兵树集合地艰难走去。我们的那位同学还在那里痛苦呼唤着里见。这么一个大块头,喊妈妈一样在那里哀嚎“里见啊!”简直不知羞耻!听得我一阵咂舌。平日里,也不见得这个虎岩对里见有多客气。

“明明我也救了你,你却只顾着喊里见。”我越过他垂着的脑袋,望着那显然不太好意思的救星,“真是的,大家总是在遇到麻烦、甚至半死不活的时候下意识喊你的名字求救。你平日悠哉又自闭,是有什么魔法呢?”

“没这回事。”里见黝黑的皮肤下面有点透出红色来。 


那是第二日的傍晚,我们举行了海滩边的篝火会,这时这个夏天浪速大学学生们为时不长的娱乐活动。好像他们突然想起来,医学生其实也是需要玩耍的年轻人了。受人崇敬的讲师来加入了我们,拿出时髦的收音机,播放外国人演唱的轻松活泼的歌曲,其中一首是Cherry pink and apple blossom white,坐在里见旁边的几个同学拍起手,念起聂鲁达那首:“我要对你做,春天对樱桃树做的事!”大家哄笑起来,就只有里见四处瞧大家的面孔,似乎想从大家的反应中琢磨出在笑些什么,顺便还标志性地眨着他澄澈又固执的眼睛。我观察着里见的表情,觉得这比其他家伙们糟糕的笑话有趣一百倍。

夜色降临了,这是夏天尾巴的夜晚。天空好像被磨砂纸擦过,透出一种粗粝的深蓝色。一颗明亮的星星悬在远方,在模糊的夜空中清澈无比。学生们三两结伴而行,手腕上挂着外套,踢踏着从海浪中踩出来的拖鞋,队伍蔓延起码一百多米。

同寝室的小田切依旧在追逐着医学院里一位少见的姑娘。之前他受挫多次,可这次,可能是篝火晚会后无忧无虑的氛围帮了忙,两个人总算是挨着肩膀,一起向前走着了。

我正望着他们的背影,听见后头有人迈开步子追了上来。我回过头,里见正在我旁边用手梳理他垂下来的清爽的额发。他穿着件清凉的背心,外面随意套着被风吹鼓起来的白色衬衫,皱巴巴的,裸露出的手腕上还沾着点儿海边潮湿的细沙。

“我是来道谢的,黑川。我真没有想到,你会回头来找我。”

虽然他的感谢一如既往让我感到十分受用,但我还是冷哼一声:“可是为了帮你,显然我的第一名是没有啦。”

“可这个第一名能代表什么呢,对吧?”里见笑道,“你还是可以成为了不起的医生的。不,我认为你一定可以。学分和论文大功告成后,你一定立刻会转去临床吧?”

“那是当然。”里见的称赞让我志得意满起来,我放慢步子,企图享受和他的对话,“难道我的性格可以憋在一个房间里做个学究不成?做医生,一定要上手术台嘛。我会去外科的,而且一定是浪速大学的第一外科。”

说着,我不禁畅想着可以跟随第一外科的教授在浪速大附属医院明亮肃穆的走廊里进行大查房的场景。虽然目前身在上千名优秀医学生中的我,连在讲师面前留下深刻印象的机会还没有,但有什么需要着急的?我必定会在激烈的竞争中达到目标。母亲到时该多么高兴呀!

“我倒是没有那么着急转去临床。”里见把手背在被风吹起的衬衫后头,依旧平静地说,“我觉得只是坐在病理学研究室,振摇试管,和显微镜为伴,一生奉献给细胞与分子的研究,也是不错的选择。”

“很像你会做的事。不过我反而觉得,里见,你总有一天会做临床的。你难道真能对患者们视而不见?作为医生你确实很心软,但你不胆小。”

里见不好意思地摸着他的头发,愉快地笑了两声。“那先祝福我们的理想都能实现!”他的笑容真心到我到如今都无法忘却。当时的我想,如果真叫他一路见证我走到巅峰,可以一直听到像他这样的人的称赞,实在不失于一件大幸事。于是,一种好胜的欲望在我的身体里膨胀起来。

有好些同学和前辈路过冲我打招呼,他们似乎都不太认识里见。换做以往,这位生性不爱热闹的未来学者会悄然离开,可这个晚上,里见却一直在旁边徘徊不去。

经过前方绿茵垂下的桥洞隧道,我们的大部队就将回到合宿的地点了。里见好像一直想跟我说些什么。他每次在苦苦思索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捏摸自己的鼻尖,但我并不在乎他的心思。

我挪开一点儿彼此的距离:“跟着我干嘛?第一名没有了,你也可以放松了,因为我不会带你认识女孩子们了。”

里见突然有点窘迫:“你干嘛老这样招惹别人?”

“我?我和你不一样,里见,我喜欢别人爱我。”我笑道,“而你显然不用!你的能力是爱别人,但是呢,人们什么时候才能想到你?”

“你把我说得太可怜了吧。”里见不服气道。

“不过我的朋友,到现在连亲吻别人都不会,我真为你感到惋惜啊!”

里见像是受不了我似的,突兀地停下了步子:“够了,黑川,为何抓住这点不放?”

“因为这不是事实吗!”我洋洋得意地朝前走去。

在那条长长的隧道里,唯一的光源仅仅只是外面鹅黄的路灯在路面反射过来的些许光晕,我犹然记得整个空间是那种漫出来的、懒洋洋的昏暗,同学们欢乐的谈笑像子弹一样在隧道墙壁上来回弹射,令人目眩神晕。而这位再正直不过的善良的人,冲我喊了声,“喂!”于是我便听见夹拖摩擦地面的声音。然后,胳膊被抓住,嘴唇被干燥柔软的触感笨拙地亲吻,即使一切都不过一瞬,我到如今却还能记得他鼻尖有汗水蹭到我的脸颊上,呼吸紧张地颤抖。他只是一手僵硬地抓着我的小臂,不敢碰我的脸,不过他那时已经开始留长发,那些发丝暖烘烘的,抚摸人的脸颊。

恐怕女人们会很爱他的,假如他能再多开点窍的话。

同学们嬉闹的声音,沾水的凉鞋拍打地面的声音仍在漆黑的隧道中回荡。我们匆匆分开了。

“还真不错啊,我们的圣人。”我捏着自己被扯得隐隐作痛的胳膊,然后下意识地去拉平身上的衣服。那是我为数不多的干净的旧衬衫,是要在结课时在浪速大学教授们面前作为学生代表发言的,被他扯掉个扣子,我必定当场和他拼命。

里见沉默不语,我能感觉到他的手轻轻贴着我的后背,我为了掩饰心神慌张,费力地挺直脊背,即使他可能会感觉到我因为失去了周伙食费而饿得更显凸出的肩胛骨。

“你以为你在干什么……”我咬牙切齿,期望着他可以赶紧滚蛋。这时候我们快要走出隧道,后面奔跑涌上来一大批人,他们肩并肩蹦跳着横冲直撞,唱着些什么可笑的歌曲,把我和里见冲散了。

我当时站在原地,几乎是有点可怜地看着他被同学们挤到别处去了。我只希望他回头想回到我身边的时候,没看见我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这就是我和里见最初的事情。

那一次的里见,对我而言简直就像糖果投入了热茶,化了开来。从此我看他再不是原样,他望来的眼神也再不是。所有人看到我与他私交甚好的模样,都纷纷表示不解。后来,我受到了村井清惠的资助。这位在之后把我举荐到财前家、改变了我的命运的慈善家,有一次好奇地问我:“性格与理念如此不同,真没想到你会跟里见修二做朋友。”

我回答:“并没有,不过是同期。”

毕竟当时年轻的大家如此无畏,只有疲惫和无助的人们才会发觉自己爱他。我拒绝承认我是这样的人。

而我想念他。直到如今,我会偶然在喧哗的酒席间突然想念他。我苦苦思索般地望着他,这个十几年如一日穿着皱巴巴的白大褂、踽踽独行的人,不管是在讲座下熄灭灯光的观众席里,还是手术观摩室亮起的灯光下,我简直像只饥饿的动物在他的神情中寻觅着什么。寻觅什么呢!我们都在逐渐老去了。可我耳边偶尔有午夜的雨水淅沥,麦田的呼吸,还有夏天海边那条似乎永无尽头的隧道的风声与笑声。于是我依旧偶尔地想念他,好像他身上还有那段我曾苟且拥有过的夏日的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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